清代文学家李渔,曾论蔬之美。曰:一清,二洁,三芳馥,四松脆。
可是,谁都离不开的大蒜、生姜、辣椒之类,其最首要的特征都是辣。
辣的感觉,总是那么锐利、热烈。然铿铿锵锵之后,却渐渐咀嚼出深深的奇香。像一种人,个性浓烈,灵魂里却有着高于常人的远意。
民国有几个老男人,跟这些辣菜,有得一比。
刘文典,安徽合肥人,文史大师,研究庄子的专家。他学识渊博,学贯中西,通晓英、德、日多国文字。任北大教授时,他讲授的课程,从先秦到两汉,从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到近现代,从希腊、印度、德国到日本,古今中外,无所不包。他与鲁迅,是师兄弟,个性里,都有点“辣”,但又辣得不同。他的辣狂放邪气,是大蒜之辣。
刘文典在北大讲堂上宣称:“古今真懂《庄子》者,两个半人而已。第一个是庄子本人,第二个是我刘文典,其他研究庄子的加起来一共半个……”
他狂且狂,但赤诚,豪爽,立场鲜明,这也有点像大蒜,骨子里流动的是,一股子猎猎胡风。他特别敬服陈寅恪。某一天,日机空袭,警报响起,联大的教授和学生四下散开躲避。刘文典跑到中途,忽想起陈寅恪身体羸弱且目力衰竭,于是冒着危险返回来,搀扶陈往城外跑。他强撑着不让学生扶他,大声嚷:“保存国粹要紧!保存国粹要紧!”让学生们搀着陈先走。
这个百年狂人,大骂蒋介石,竟至动脚将蒋踢到;痛批鲁迅,引起舆论哗然,真是大蒜素过剩,嶙峋辛辣。
鲁迅之辣,我们都是领会过一二的。他是朝天椒的尖辣,雄健放达,尖刻凌厉;像闪电,能一瞬间劈开味蕾,击疼民族味觉里那迟钝、黑暗、麻木的部分,甚至刺醒它最偏僻角落的细胞。他的辣,源于一颗火辣辣的心,源于辣椒型的毛笔头。那笔头简直像一把刀,将“所有公理正义的美名,正人君子的徽号,温良敦厚的假脸,流言公论的武器,吞吐曲折的文字”,一刀刀剔去。
这个瘦小干巴的辣椒男,性格急躁,爱发脾气,树敌无数,辣倒不少人。其间难免有误伤或偏激之处,他也不顾,一贯长驱直入地辣。而对于“怨敌”,就“让他们怨恨去,我也一个都不宽恕。”
这辣,让人想起大北方乡村屋檐下悬挂的干辣椒,红彤彤地壮丽。但多年以后,那种持久的暖意,隔空传来,辣味犹存。
胡适,这个拥有三十多个博士头衔的大师,温和,敦厚,有一种类似老姜的襟怀。有人赞胡适为春风长者。这种人格,当是老辣的另一味:辣味是平的,厚的,无棱无角,暖心暖肺。
在北大上课时,胡适总记得为衣裳单薄的女生关紧教室的窗户,以免她们着凉。张爱玲在美国定居之初,得胡适许多照拂。1954年,张爱玲从香港邮寄长篇小说《秧歌》给胡适审订,心中颇有忐忑。胡适读后,通篇圈点且题写了扉页,将它寄还给张爱玲。她翻看时,“实在震动,感激得说不出话来”。
胡适呵护晚辈,不溺爱,而是慈中有严。像老姜点点辣,敲击血脉和心坎。他可以毫不客气地指导人家如何做学问,有时也疾言厉色地教训人家如何处世为人。被他教训一顿,受教者不但不怨,还会觉得满心温暖。
这点也像老姜,浑厚宽容,道行深深,可作药,祛风驱寒,治病救人。
这三个民国老男人,都辣。辣味不同,底蕴却近似。
文/米丽宏 来源:扬子晚报 编辑:张晨晔